八月十四日晌午,仍旧是青州城内那家小客栈。
姚川左手提着几包药材、右手抱了坛酒,甫一走进客栈,就见大堂内零星坐着几个客人,皆是不言不语,只顾着埋头吃菜。这几人虬髯满腮、面目黢黑,桌边还摆了两把宽背钢刀,瞧着甚是凶恶。
见姚川走进客栈,几人夹菜的手均是一顿,其后却未有动作,也不知作何打算。姚川只做不觉,提着药材走至柜前,冲那掌柜说道:“掌柜的,我这有副药待煎,可否借你后厨一用?”
掌柜抬眼一瞧,见姚川往柜上摆了枚碎银,老脸马上堆起笑来,一抬手将银子摸入袖中,口中直说道:“少侠哪里话?我这便命小二去煎药!”
他伸手去接药包,却见姚川摇了摇头,反将右手酒坛递过,说道:“这药有些麻烦,还是我自己来,只是这坛酒还望掌柜送至楼上厢房。”
掌柜哪会不答应,连忙唤了个小二带姚川去煎药,二人便从侧门走向后厨。姚川在门前一顿,不动声色地回看了一见,见堂内几人眼神交汇,却一人有动手之嫌。他嘴角微抿,快步走进了后厨。
待他回到厢房之内,却见林邑早倒好了酒,正靠窗小酌。那人朝他一笑,晃了晃酒杯,只道:“这翠叶青入口极柔,真是难得佳酿。”
姚川却眉头一皱,他快步走至林邑身前,将手中药碗递至这人嘴边,又举手夺过他手中酒杯,不快道:“你适才答应过我,先喝药、再饮酒。”
林邑轻哼一声,也不接过药碗,只覆住姚川的手,就着这个别扭姿势将那苦药汩汩饮下,随后又道:“喝完了,可把酒杯还我了?”
姚川奈摇头,将那酒杯抵至他唇边,见他凑近来饮,又故意后退一步,仰头喝下了剩下半杯翠叶青。
“川哥!”
姚川笑道:“你脚伤未愈,近几日不可醉酒,浅尝一口知个味便罢了。”
林邑面色一冷,转眼不去看他。
姚川却不理会,只将碗杯都搁在桌上,回身朝他说道:“楼下坐了几个怪人,只怕是为我们而来。”
他见林邑倚靠窗边,一副漫不经心之态,还当他与自己置气,故意恭维道:“瞧少寨主从容之姿,想必是早有谋划?却不知在下有这般荣幸,能听得少寨主几句慧语?”
林邑转过身来,朝着桌上酒杯努了努嘴。姚川奈一笑,只好再为他斟上半杯酒,抬手举至他面前,柔声道:“只此半杯,不可多饮。”
那人这才转了神色,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,咂摸说道:“美酒润喉,才好说话!”
他言罢转身坐回床上,对姚川笑道:“我二人并未易容,若有仇家找上门来,不也正常得很?”
姚川却道:“那几人像是盯梢的,见了我也不动手,不知做的甚么打算。”
林邑啧啧两声,威胁道:“只怕是来杀我二人的,目下不过是在寻找时机!”
听他语气有些奇怪,姚川抬眸望去,只见这人面带笑意,哪有紧迫之感?他轻叱道:“都这般时候了,你怎的还说些玩笑话?”
他说罢话音一顿,想起二人从山下回来时林邑的怪异举动,突然心头一动,问道:“他们是你的手下?”
林邑抚掌而笑:“姚大侠可算猜出来了!幸好你没出手打人,否则我家阿红、阿青和阿兰可要遭殃了!”
姚川眉头一挑,他想到适才所见的几位彪形大汉,竟取了这般名字,实在怪异的很……不过林邑之前还管钱琼礼叫小虫,这般取名倒也是他风格。
他轻咳一声,问道:“你是何时叫的他们?我二人回城之时,你曾唤过一只信鸽,就是为了这事?”
他二人在山下歇了一夜,姚川本想赶回分舵,却被林邑制止,那人与他言道:“分舵是要去的,却不急于这一时,只怕到了八月十五,你不想去还有人硬逼着你去——可现在,川哥还需随我回趟青州城,想来城中已有人在等候了。”
林邑未多解释,只道到时自会知晓,待至城郊时又吹了几声奇怪调子,引了只胖乎乎的灰鸽前来,也不知传了甚么信去。
姚川想到此处,问道:“楼下那些兄弟便是我们要等的人?”
林邑摆了摆手,说道:“不,他们是等我们的人,而我们要等的人却另有其人——只是见了那人,还望川哥消消气,到时莫要怪我。”
姚川听他语焉不详、顿感不妙,也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甚么药,便追问道:“林邑,你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又听得屋外有脚步声传来,忙转脸朝林邑一撇,那人颔首示意,待门外那人驻步后才说道:“英妹,进来吧。”
林英刚要敲门,便听到屋内声音响起,她手指微顿,推门而入。
只见屋内二人齐齐看向自己,她见姚川神色古怪,一时不解地望向林邑,却听姚川问道:“林姑娘不是在分舵照看我小师妹?”
林英动作一顿,神情有些慌张,只望向林邑不说话。
林邑长叹一声:“英妹,你先进来吧——把你身后那人也领进来。”
林英便携昆清一同走进屋内。姚川早察觉出屋外站了两人,起先望着林英便觉怪异,现下见了她身后那人更是大惊,他连忙站起身来,问道:“三师弟?你——你的胳膊怎么了!?”
他本想质问昆清去向,却一眼见到他右臂空空,又惊又疑之下便转言问询。
昆清自进屋后便垂头不言,此时听到师兄关切之语,登时眼泛热泪,他上前几步,扑通一声跪倒在姚川面前,恸声道:“师兄……昆清愧对师门,特来请罪!”
姚川赶忙扶住昆清左臂,皱眉问道:“究竟发生了甚么?四师弟呢,你的右臂又怎会……”
昆清执意不起,含泪说道:“源弟他……他被我害死了!师兄,我、我先前在总舵见了你,本欲想你谢罪,只是……只是心中羞愤,实在脸见你,只想自杀谢罪……”
他涕泪连连,口中话语颠三倒四、含糊不清,弄得姚川一头雾水。只是听他说道四师弟昆源已死,姚川心中猛地一震,他左手狠狠扣住昆清肩头,厉声问道:“究竟发生了何事!四师弟他、他又怎会——”
林邑见他神情激动,便朝二人说道:“既然昆师弟已在此处,不妨将话说得明白些,也好解你大师兄心头疑惑。”
昆清早已心死,此番寻到姚川仅是为了告知师门真相,于是抹去泪痕、止住哭声,微微抽泣道:“师父之死虽与周师弟有关,幕后主使却不是他,而是、是二师兄叶项鸣!”
姚川在及云山一行后心中便有定论,可听到昆清此言,还是胸中悲痛,他语气冰凉,只道:“他做了甚么?”
昆清左手攥紧,却不敢抬头看向姚川,低声道:“大师兄常年在外,不知总舵中人情世故,师父近年来又少管门内事务,以致各位师弟师妹,皆是心向二师兄。”
姚川尚在襁褓时便被方震天带回了双龙门,自幼由师娘云氏带大,后来师娘病逝,他又被师父迫着修炼饮血刀,虽说与门中弟子一同长大,但交从却不密切。
细论起来,此事还与方震天有关。在练武之事上,他待姚川极为严苛,早年便看出姚川根骨奇佳,是以早早将饮血刀心法传授与他,又为了防止其他徒弟偷学此功,还特意在汴京城郊的荒山之上建了座竹屋,那处临近悬崖、极是偏僻,只为令姚川钻研刀式、潜心修炼。
这般一来,姚川少年时便常在崖边练功,一月间只有十日不到留在总舵,还常于小师妹待在一处,却与其他师弟生了嫌隙。后来他年满十六,刀术已是大成,方震天便命其领双龙令,于江湖中四处奔波,这般一来更是少有机会回汴京总舵。
若按这般说来,昆清此言确有道理,只是……
姚川想到周行临死前那副愤恨嘴脸,皱眉不解道:“我与众位师弟确有生疏,叶项鸣又执管总舵要事,你们与他亲近也是人之常情。可即便如此,难道受他几句挑拨,周行便会对我心生怨愤?他若恨我杀来便是,又关师父和双龙门甚么事?”
林邑听他此言,奈苦笑一声,心中暗道:川哥这般性情,当真是心软好欺!只怕不只周行一人,双龙门中除却郦耳那个小鬼头,有哪位师弟不是对你嫉恨交加?就连如云也受了叶项鸣的欺哄……
昆清仍是垂头,低声道:“二师兄为人和善可亲,对师弟们更是关爱有加。我、我少时从马上摔下,静养数日仍是腿痛难忍,是二师兄日夜不休照料在侧,还是他寻访名医,才将我腿伤治好。他待我如此,对其他师弟亦是这般,是以五师弟才会、才会听他谗言。”
昆清摔伤乃是十余年前,那时姚川还在山上闭关,待他回总舵后,昆清伤已好了大半,不想其中还有如此渊源。
“师兄,其实……其实我们早知道师父暗中传你武艺一事,你常年不在总舵,师弟们心中早有怀疑,只是往日里暗自愤恨、假做不觉,后来还是二师兄挑明此事。他话说得极为稳妥,只道双龙门总舵主需得学会师祖刀法,招式、内劲自是要紧,可更重要的还是门内相传的那把饮血刀,而那把刀早早就传给了师兄你。”
“若按长幼排序,自然轮不到师弟们多嘴,可我们武林门派又不是皇亲世家,从来都以武艺论高低。师父却连刀式都不相传,分明是内定大师兄为下届总舵主,如此一来,除了小师弟年幼知,其余诸人都对师父和师兄你……怀恨在心!”
“其中尤以五师弟为甚,他本就自矜自傲,只当师父轻贱自己,才不授门中绝学,久而久之便起了歹念,甚至在师兄弟面前也会口出狂言。直至半年前二师兄被派往青州,他才有所收敛。”
林英站在一旁听他说了半晌,突然开口问道:“这叶项鸣多年来一直挑拨离间,你们难道没有察觉?”
昆清苦笑一声,朝她说道:“林姑娘现在瞧得明白,可若身在局中,又哪能轻易辨得人心?只是……只是我后来悔悟,为时晚矣。”
他这时才抬眼看向姚川,见大师兄皱眉不言,便接着说道:“便在月余之前,师父突然有事前往遥城,他去的匆忙,只命我看顾总舵,却并未多言。巧合的是,师父走后一日,二师兄便回了总舵。他被罚往青州后便未回过汴京,当时一见他,我即又惊又喜,忙将他迎入府内。”
“二师兄却神色慌张,只说此番前来是与师父请罪,不让我声张,我虽是不解,却还是依他之言行事。我与二师兄说师父因事外出、不在府内,他得知后却满脸惊恐,只道:‘师父竟是要亲往杀我!’”
“我登时惊疑不已,忙道:‘师父只是前往遥城办事,又怎会去害师兄?’可二师兄却叹气道:‘师弟不知此事……唉,我数月前曾顶撞师父,道师父偏心狭隘,只把大师兄当作徒弟,却不顾我们。哪知师父听后暴怒,指着我鼻子大骂一通,还将我赶到了青州,我至青州后又传信数封,只盼师父能念旧日师徒之情,饶我失言之罪。’”